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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轩德和老婆边璨鼻子欻欻响,亮晶晶两股自来水在鼻腔内外泅流。
新夫妻双双感冒,自然会想到床上的活干得太勤,太辛苦,抵抗力下降,一个感冒,传染另一个。照边璨的说法,田轩德先感冒,传染给了她。田轩德当然不服。几番嘴仗,最后边璨赢。她鲜红小嘴一噘,就你就你就你。田轩德在嗲声嗲气中缴枪,像猪猪嗯嗯两声。想头尽管是丛生的。进医院夫妻挂了两个不同的号。田轩德挂郝医生,边璨挂叶医生。叶医生是女的,女人之间容易沟通,边璨和叶医生熟,之前去她那里开过药。田轩德挂郝医生因为孙奶奶。小区门口有家书店,书店主人叫孙奶奶。孙奶奶无儿无女,童颜鹤发,和蔼慈祥。田轩德闲暇去书店转转,结识孙奶奶。孙奶奶跟他说,生病叫郝医生看,她跟他熟。医院有个郝医生。后来,孙奶奶说:"小田,你有没有生过病?有没有叫郝医生看过?"弄得田轩德不好意思,好像不生个病叫郝医生看看说不太仗义似的。郝医生头发稀疏,头顶一片撂荒地,四周一圈毛发萧瑟,不梳还好,一梳更可怜。皮鞋何时都保持锃亮。他是奇葩医生。看病带一把小梳子和一只小鞋刷,专给那些未见过世面的病人,或精神紧张的病人梳头或擦皮鞋。他先梳自己的头,先擦自己的鞋,再过渡到病人的头上或脚上。看上去有捎带味道。见面,田轩德就对郝医生说:"孙奶奶多次叫我到你这里看病。"意思他来看病有孙奶奶的面子,要不他不会找郝医生。郝医生问哪个孙奶奶,田轩德说了一下。郝医生莫名烦躁,思绪紊乱,走神了。一走神,他做了个习惯性动作,拿起梳子伸到田轩德头上。挨着田轩德耳根才清醒过来,梳子又收得太仓猝,把田轩德的魂都吓掉了。照他事后夸张的说法,耳朵在呼啸,在尖叫。郝医生掩饰说:"你头上有只苍蝇。"田轩德事后认为很傻地摸了下头。摸了之后说:"我感冒了。"田轩德恨的,郝医生竟然笑,还说感冒没事。田轩德觉得医生不能笑,要有感同身受的情怀,他感冒,医生也应该鼻子嘘嘘,认同这是感冒。没想郝医生竟说:"你年轻,扺抗力好,不用吃药,出出汗,多喝开水就行了。"田轩德吃不准意思,问了句:"你意思不用吃药?"郝医生说:"吃药要一星期,不吃药一星期也好了。"田轩德不放心再问:"不吃药一星期真能好?"郝医生不耐烦,在喊下一个病人的名字。什么鸟医生?药都不配。田轩德暗骂了句,失落地走出。站在走廊上,一个尖细的声音像雷一般訇然炸响:"天晓得!"
用谁的耳朵都不会把天晓得听成田轩德的谐音,边璨喜欢叫,随她。话落,她丝绸般朝人缝里滑过来,一只沉甸甸的药袋撞在田轩德怀里。田轩德双手接着,一同回家。家里,边璨和田轩德分享各自看病心得。一分享,问题出来。同得感冒,边璨开了五百多元的药,田轩德一分药钱都无。倒底该听哪个医生?照边璨说法,郝医生纯粹胡搞,不负责任,看病吃药天经地义。再说,不开药医保卡上的钱怎么花?田轩德和边璨都是汗涝保收的好单位,称机关和事业单位,享受公费医疗。每月医保卡上都会多出一笔看病的专用款,历年累积都已超万。他们为卡上钱花不掉发愁,因为据说一旦住院这笔钱首当其冲抵消。边璨庆幸自己开五百多元药。就算药不那么有用,也比田轩德没药强。没药,医院白去,医院逛。边璨说,老公被郝医生耍了。耳边这么一煽,田轩德真认为自己被郝医生耍了。郝医生还一只手朝他头上捣过来,说赶苍蝇。边璨听了更奇,得出结论:郝医生脑子有病。田轩德埋怨孙奶奶,都她的缘故。边璨说,你找孙奶奶,看她怎么说。田轩德进书店,只有一个二十啷当岁男孩。男孩来历有点可疑。照孙奶奶的说法,男孩是她请来帮忙的。田轩德觉得男孩帮不上忙,反而是累赘。男孩不会说话,跟他讲半天,他也不知说什么。脸有点呆滞,眼睛也不灵光,看人睃着眼,让田轩德感觉不舒服。田轩德曾经说过孙奶奶,请个帮工怎么请个傻瓜。孙奶奶说他不是傻瓜。田轩德说哑巴,孙奶奶又说他不是哑巴。倒底是什么?孙奶奶说耳聋,出娘胎就耳聋。田轩德嘴啧半天。然而过段时间见到孙奶奶,田轩德又会问怎么请帮工请个傻瓜,一路问下来。孙奶奶不厌其烦地纠正,他不是,他不是。田轩德离老年痴呆尚远,咋就记不住。原因田轩德没把男孩搁眼里,就像不去记路边一棵草。男孩唯一作用是看门。有个人在书店里装装样子,孙奶奶就可去隔壁的房间做家务。有人进店,男孩捏着拳头使劲敲纸板。孙奶奶听到响声,从侧门入书店。孙奶奶一见田轩德就指着书架说有新书。田轩德摆手,意思免了。然后说他感冒叫郝医生看过,郝医生一颗药都没配,他第一次碰到这种怪事。孙奶奶轻描淡写地说:"郝医生开药是少的。""不是少,他没开药。"田轩德口腔有点响。孙奶奶说:"感冒又不是大病,我有感冒药,给你拿一盒。"她真去拉抽屉低头找药。田轩德脸暗火蹿了一下,心想孙奶奶把他当穷人,需要别人施舍。郝医生没道理,没道理医生是孙奶奶介绍的,他是要个道理。他说不用,顾自走了。边璨吃感冒药,也叫田轩德吃。她说:"我的老公真可怜,被猪头医生欺负像狗一样。别丧气,我赏一些药给你吃,谁叫我是你老婆呢,这回知道老婆的好处了吧!"
话怎么听都像讽刺挖苦。田轩德坚决不吃边璨的药,不完全跟边璨赌气,主要他对郝医生抱有妄想。郝医生说,感冒不吃药一周也会好。他想试试,多喝开水,暗暗和边璨比好得快。遗憾,边璨一周感冒愈,田轩德未好。边璨在沙发上蹦跳庆祝本姑奶奶凤体康复,借以奚落一下田轩德没吃药的下场。边璨连草绳都怕了。田轩德感冒没好,她就有可能第二次传染,不惜违背她自己的规定,公粮暂时不交,叫田轩德睡她脚后跟。交公粮,也称性事秘籍,田轩德的清汤寡水一律上交边璨。尽管边璨没说次数,也能洞悉他俩颇为频繁,乐此不疲。就算边璨有点锱铢必较,但田轩德的"性"福生活却是郝医生搅乱的。不能怪田轩德打政府热线电话,举报郝医生不作为。医院回电:责成郝医生向田轩德赔礼道歉。晚上,边璨说:"不好,他向你赔礼道歉,会不会到家里来?我不喜欢他,头要痛的。"边璨这么一说,田轩德也惴惴不安。毕竟感冒小事,他告人家,再见面会很尴尬。还有,无论田轩德还是边璨都不愿新婚爱巢暴露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眼皮下。"医生不会到病人家里的,他有哪么好心?"田轩德嘴这么说,心里双手合掌,保佑郝医生千万别来,他们不欢迎。全城掌灯时,客厅沙发上的田轩德和边璨支楞耳朵倾听。门外有脚步声,他们就紧张。脚步声消遁,才恢复正常。正常也不过接着倾听。此时边璨一点也不嫌田轩德感冒未好,似乎已经忘记,亲热地滚在一起,好像共同御敌似的,远比感冒不感冒重要。"不开门。"边璨骑田轩德头上。田轩德脸堵在边璨胯下,挤出的鼻音像瓮里发出。"要是你妈呢,隔壁邻居,熟人呢?"边璨索然无味翻滚下来。"听清谁再开门。"大约十分钟后,门铃骤然响起。两人反应都是屏息静听,如临大敌状。门外小田小田叫着,说她是孙奶奶。田轩德说:"是孙奶奶。"边璨说:"是她?她来干啥?"田轩德说:"可能新书到了,叫我去看看。"边璨未置可否。田轩德一边说等一下,一边旋开门锁。门外果真站着孙奶奶。孙奶奶说:"给你带了个客人。"田轩德未反应过来,她已抽身。隐现出郝医生那颗饱满谢顶的脸。不速之客驾到,田轩德张口结舌,说一个郝字,再无后文。难堪极了,毕竟明打明把一个人拒之门外需要很大勇气。田轩德愣怔、边璨恼火时,郝医生已经扎上自带的绿色鞋套,不请自进。边璨从沙发上弹起,退到一竿外的窗口,扫着窗外璀璨的夜景,脸满冷漠和不屑。
田轩德待客之道仅仅和郝医生坐一张沙发,而这之前是他和边璨的乐窝。郝医生眼睛一直落在田轩德脸上,窗边那张美女冷脸未多加留意。郝医生说:"你感冒还没有好?"田轩德便去想自己的感冒。为啥要想?因他已忘记感冒这档事。一想之后,他没觉得自己感冒,头不晕,鼻畅通。何时好掉,他回忆不起来。也许边璨早一日好,他晚一日。但他不能说自己感冒好了。他要说自己感冒好了,再打电话告郝医生不合情理。他使劲吸了下鼻,甚也没吸出,只好抱歉地对郝医生说:"没好透。"郝医生去摸口袋,摸出一盒叫感冒清胶囊的中成药,搁茶几上。田轩德明白,所谓赔礼道歉是送上一盒药。如果郝医生即刻起身,边璨不会跳出来。问题郝医生还要固执地表露自己的观点:"也许我的话武断一点。但我还要劝你一句,多吃药没好处。"边璨一股火窝在肚里哔剥窜,没想田轩德临阵倒戈,竟然唯唯喏喏说是。她控制不住,走上前说:"吃不吃药是我们的事,开不开药是你的事。你用不着为我们省钱,我们花的是公家的钱,钱花不掉发愁。医院就是来花钱的,来消费的,托的是政府的福。"话夹枪带棒,吓田轩德一跳。边璨穿着暴露,大半雪白乳房和长白腿展露衣饰之外。原本郝医生非礼毋视,保持君子风范,不去多瞥她一眼,但火向他迎面撒来,不得不迎上去,只是回复的话语一时未斟酌出来。边璨摆事实讲道理,说她和田轩德同得感冒,医院,只不过看的医生不同,她是叶医生看的。她吃药,感冒好了。田轩德没吃药,感冒没好。"叶医生给我开了五百多元药。"她用得意口气说,好像跟医生关系好,医生才肯开那么多药给她似的。田轩德白她几眼,请她管管嘴巴,口头留德。郝医生当然知道叶医生,沉默一会,恳求说:"能不能把叶医生开的药给我过过目?"边璨无挪步之意,郝医生又说:"给我看看,我也学习一下。"边璨这才移动尊驾,取药袋交郝医生手里。郝医生郑重地把那袋药搁自己膝盖上,从中一盒盒取出看,看完搁茶几上。感冒药好几种,泰诺、快克、白加黑等。越往下掏,眼珠瞪得越大。有治高血压药厄贝沙坦片和苯磺酸氯地平片;治糠尿病药瑞格列奈和盐酸二甲双胍片。郝医生说:"你有高血圧?”边璨不悦道:“没有。”郝医生说:“你有糖尿病?”边璨口气生硬道:“没有。”郝医生说:“没有高血压糖尿病,怎么会有治高血压糖尿病的药?难道叶医生没问你就开药?"边璨忖忖说:"问了,我说外公有高血压,奶奶有糖尿病。"叶医生说:"这就对了,我相信叶医生不会无缘无故开药。你有没有把药给外公和奶奶?我是说,高血压和糖尿病药很多种,要根据病况用药,不能随便吃的。"
边璨回答不上。她从无把药给长辈,他们都有医保,不必为他们开药。药到哪去了?边璨自己也糊里糊涂。田轩德猛然想起,婚后的边璨拎回过几袋药。起先放着,遇搞卫生就收拾掉,扔到楼下的垃圾桶。小区的流浪狗叼走药袋,搞卫生的阿姨到处嚷嚷:"狗吃高血压药,会不会低血压?"顾边璨面子,田轩德没说出。"这样开药我也会。别说五百多元,五千多元也稀松开。"郝医生说。他好像生气,拉开门走了。田轩德发一发呆,追出。满地月白。郝医生独走小区行道的背影茕茕孑立,有点苍凉。田轩德蹿至郝医生面前,嗫嚅想说点什么。郝医生说:"今天我很荣幸。"田轩德心一跳,他荣幸什么?郝医生说:"医生因多开药被病人投诉月月有。医生没给病人开药被投诉开院以来一直无,我破了先例。"田轩德挨棍似的戳在月光下……
后,田轩德去过孙奶奶书店。得知,那个初看傻再看哑定性耳聋的男孩,母亲怀他时因服过量抗生素,导致落草就患先天性耳聋,医治无果。田轩德和边璨一致认为庸医害人。所谓庸医,指无照行医的游方郎中,广告做在电线杆上,号称老军医,什么包治百病。由此他俩判断男孩父母文化程度不高,轻信和迷信。无论田轩德还是边璨都用怜悯、居高临下的口气,通过谈男孩,那种与生俱来的自身优越感发酵于肚腹、弥漫在唇齿、得意在脸颊。别人越不好,衬托他们越好。再后,边璨带回一消息,无意邂逅叶医生,叶医生谈到郝医生。叶医生嘴里的郝医生是滑稽人物,医院的活宝。其中笑料,他给病人梳头擦鞋。边璨笑,花枝乱颤,说是相声段子,应请桌别林演,陈佩斯都未必演出韵味。田轩德蓦然想起郝医生手伸到他鬓发一刹那,手里好像有东西,当时没留意,边璨一说,他认为是一把梳子,想给他梳头。边璨得知田轩德也差点被郝医生梳了头,笑得蹲在地上,说:"天晓得!医生给你梳头,要么你做了大官,人家拍你马屁。要么你死了,医生给你梳梳头,好让你入棺。"边璨又说,郝医生晚上住院部值班,住院病人得感冒,他会拿自己的感冒药给病人服。医院大笑话。正常做法,开药,药房24小时都有人值班,叫护士办一下即可。郝医生还会半夜出诊,到病人家看病。追溯十几年前不是笑话,如今却是笑话,医院,医院才能赚钱。边璨说,叶医生说郝医生如果自己开诊断所可能是好医生,医院只能算笑料。田轩德不笑,也反感边璨那么笑。田轩德记得小时候,父亲生重病,家人请一位老医生到家里看病。老医生一到全家心就安定,安祥和温馨,如今忆起仍心头暖暖。至少郝医生去病人家看病这点上,田轩德敬重。他开始有愧,不该打举报电话。他突然想去看看郝医生。
幸福的定义有多种,但不会撇下心想事成那一种。田轩德的幸福是他嘴角冒出一个包,有这个包他就可名正言顺坐郝医生面前。那是下过雨空气清新的午后,医院较安静,郝医生的病人就田轩德一个。田轩德不知道郝医生是否还认识他。医生每日都要面对陌生面孔,很难记住每个人。如果郝医生不记得他,他自不必说,毕竟对郝医生而言不是愉快的回忆。郝医生说一句话,田轩德脸剥落跳红。郝医生说:"你老婆好像很喜欢吃药。"田轩德无地自容,郝医生记性真好。话明面上不褒也不贬,但从前后逻辑关系把她老婆嘲弄了一下。田轩德指着嘴角给郝医生看。郝医生说:"缺维生素C。"他很快在电脑里开了药。但意犹未尽,跟田轩德说起维c的种类。田轩德这才知道,小小的维c还有保健类和药用类。照郝医生说法,保健类维c跟吃糖没区别,糖有咀嚼和软糖,维c也有。跟糖不同,里面有麦芽糊精、橙味香精、二氧化硅、柠檬黄。这些东西统称碳水化合物,名义补维c,实际碳水化合物都进了肚子。价格还高,一瓶68元、98元都有。医院也有,医生喜欢开,因为有钱好赚。郝医生又说一种老牌维c,早先药店只卖二元一瓶,维c含量比保健类高忒多,药厂无利可图已基本不生产。郝医生再撇开药,说西红柿和橙子富含维c。照这么说,田轩德吃药又无必要。就算不是,郝医生也在暗示吃药须谨慎,并不是药价越高药越好。田轩德百思不得其解,这也不是医生该说的话,医生只管开药,药效用不着告诉病人。假如病人都懂药的用途和效果,医生的职业也该淘汰出局。郝医生是医生中的另类,好像跟药有不共戴天之仇。郝医生问田轩德有无小病医生强留住院的经历。田轩德说他没有,但朋友有。朋友心脏偶有早搏,医生一定要他住院,身上整宿背着检测早搏的机器,结果正常,根本无须住院。"医生靠病人养活,他当然得住院。"郝医生笑道:"测试一下。你去找医生,说自己心脏不舒服,又要让医生知道,你有经济实力,医生一定会叫你住院,没毛病也会找出毛病给你治疗。"田轩德惊讶,郝医生顺嘴又说一例子。北方一35岁男性病例,一日他心脏稍感不适,来医院就医。医生们发觉患者有较强经济实力,于是兴趣油然,后来在治疗中居然给他植入17个支架。心脏怎么撑得住那么多金属,很快离开人间,去阎王那里告状。
田轩德惊叫:"医生不是害人吗?"郝医生脸呱叽撂下,田轩德赶紧说:"我不是说你。"没想郝医生说:"我也开过亏心药。"他说他一桩久远事。月底的最后一日,他开药指标未完成。那日病人稀少,郝医生眼看又要完不成,快到下午四点时,他下决心再来个病人,无论什么身份,都要开三千元的药。这时来了个山里的农民,因挂错号找到郝医生。农民家乡还不通车,步行十几里到镇上,医院,医院已快下班。深秋寒露,他还穿一双塑料凉鞋,一瓣脚趾夹着草未,进门怯生生,像对不起医生似的。郝医生横生一念,这人不能放血,他还弯腰把农民脚趾缝夹着的草末捋掉。但郝医生得知他的病,心狂跳不上。他患心血管病,属放血掏他一把钱的主。郝医生给他开了三千元钱的药。照药理可服,但非必须。郝医生问过自己,假如他得这个病,或亲眷得这病,这些药会服吗?回答是否定的。对症下药,问题在于开必须吃的药,药价不足三千元的十分之二。最后,郝医生不安地赶到收款窗口,想告诉他修改处方。不想,农民已付款,药也拎在手上。郝医生视角看过去,那农民沉甸甸一袋药把他的脊椎压得佝偻下来。郝医生告诉他再去挂一个心血管的号,农民突然大哭道:"我钱都用光了,再无钱拿药。"这会,一个五六十岁男子一肩高一肩低进来。手上提着蛇皮袋,提袋那肩往下沉。他轻手轻脚,却把郝医生和田轩德吓了吓。那人叫了声郝医生。郝医生也叫他,田轩德没听清名字。田轩德退出去取药,取完药回来,拎蛇皮袋的人已离去,蛇皮袋撂墙脚。郝医生瞥一眼鼓鼓的蛇皮袋说,那人挖了一些山上的笋,送给他。田轩德哦了声。郝医生说:"你看他这人怎么样?"田轩德不解地瞅着他。"他从前和现在换了个人。"郝医生说起第一次碰到那人感叹不已,一千个病人一千种性格,如每张树叶都不相同。他在郝医生面前脸如灶灰,惶惶不可终日。郝医生起先没注意,只听一声麻袋着地那种闷闷钝响,郝医生吓一跳,抬头去看天花板,以为天花板捅了个窟窿。天花板好端端,再一看,坐他对面的病人不见踪影。郝医生更慌,以为病人跟他玩遁身术。他立起到处乱丟眼珠寻觅,在他桌底下找到病人。那人蜷曲一团,牙齿寒战。郝医生一边把他扶起,一边问怎么回事。他口齿不清地说着绝症,凳子横竖坐不住,身子坠落。郝医生无法,只好一手叉他胳膊,一手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,抚着他的头哄孩子似地说着别怕。病人这才闭上眼,镇静下来。
末了,郝医生给他瞧病。他一言难尽摸出一张纸条交郝医生,一堆蝇头小楷,皆是病症。郝医生明白,病人怀疑得了这些病。假如他的怀疑坐实,那么人类的大病都在他体内驻屯肆虐,难怪他吓得魂不附体。对这样的病人,最好办法用事实说话。郝医生开出体检单,把他的毛病筛查一遍,结果显示,他有病,致命的一个也没有。病人对结果很满意。
在他叩谢离去时,郝医生问:"为啥我的手按你的头上,你就静下来?"那人忖半天说:"你是医生的手,会帮我的手,一股力传到我身上,我不那么怕了。"咂摸回味后,郝医生以后看病带一把梳子和一只鞋刷。……田轩德回家,把这些事说边璨听。说着激动起来,亢奋起来。在他看来,郝医生给病人梳头,药开的少,都有了合理的解释。他还觉得,郝医生当医生是痛苦的选择,根源良知未泯。田轩德告诫边璨,郝医生的话多少听一点,药尽量少吃。边璨不以为然,说田轩德被郝医生貌似忠良的话所惑,脸上不屑。她说:"医生都会吹。"又拿叶医生为例,一见边璨就说她有多忙,好像她很伟大。田轩德说不过她。大约一月后,田轩德和朋友聚餐,开车回小区已夜阑人静。商铺大多已打烊,孙奶奶的书店却还开门,投射一抹萤萤的光。田轩德还听到有人说话,除孙奶奶,另一个声音像郝医生,不免心动,车停地下车库后,步回书店,看看是否郝医生在。田轩德站在书店门口,看到里面果真有郝医生在跟孙奶奶说话。他原本想进入和郝医生叙叙,但他们的对话让他裹足,惨白的光打在他吃惊的脸上。田轩德一口气跑回家,气喘不匀,竖着一根指头,想说话又说不出的样子。边璨歪斜床上看手机。田轩德说:"别看手机了,我有话跟你说。""又没锁你的嘴。"边璨饱满的嘴角撇一下,眼睛没离开手机。田轩德刚说了句郝医生,被边璨掐断抢白:"又是郝医生,你鬼迷心窍了,我不要听。"田轩德嘴巴僵了僵,话照样说,只是不那么兴奋。边璨好像听进去,要不她不会床上弹跳而起,露出一副天塌地陷的神情。那是一种与自己有关的急迫神情。田轩德说,孙奶奶书店里那男孩是郝医生儿子。不是游方郎中害的,害儿子的是郝医生自己,他开了一堆抗生素给怀孕老婆服用,结果儿子在娘胎里就聋了。边璨惊慌失措地道:"天晓得,完了完了。刚才我吃了两片头孢……"忘了告诉,边璨已经怀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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